何炬星 散文散开 出自 SSSSTART星美术馆
摘要:..
何炬星 散文《散开》,出自 SSSSTART星美术馆
今天,我想讲讲散开这个故事。故事发生在当下,但时间跨度其实很长。故事中的人物都真实可究:包括我、大先生、艺术家朋友,以及众所周知的契诃夫。当然,还包括围观者诸君。那是不久之前,人们还可以自由行走,还可以任性地选择坐飞机还是坐高铁或者开上车,说走就走。那天,我安排的北京之行选择坐了D航,因为这家公司我有熟人,而且还快一点,我是个急性子。去北京,我是想约一位大先生出来聚聚。他是个怪人。怪是我对他的印象,他对事情得出的结论总是出乎意料。而在别人眼里,他是我们这个时代少有的大先生。顺便说一句,所谓大先生我有不尽相同的见解:除了是大学问家,Ta还应该是:独立的思想智慧-看穿时代的慧眼-不受惠于当局者-坏政视其为芒剌在背-生性自由等等,而不受惠于当局者这一条一定争议很大,任谁也不敢公然认领,因而也就不便在此赘述。套用上述我的见解,似乎他也是我心目中的大先生。那天我到了北京,相约的过程比较简单。一位艺术家好友驱车接了他。他住在京郊。我们在市郊之间一处可以吃肉的小馆三人相聚。他的怪,还有一个佐证是餐聚的偏执:大饭馆不去!抽不了烟要死人的!而且他抽的那个牌子现在也少见,叫大红鹰。所以,选在这个小馆子他挺舒坦。我说,这里没好酒。他说,小馆子做肉菜地道。我知他爱吃肉。于是点上炖排骨、红烧肉,酱肘子……我还想要点条鱼。朋友在边上提示:别点鱼,他说过,吃鱼等于没吃东西,人要晕过去的。现在,如你所见,我对这位大先生相当尊敬。这不仅因为他比我年长、有大学问,而且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:我在北京曾经有过十五年蹉跎年华,而他于我受益颇多。这就说到了我的一贯观点,对于长者我都颇多尊敬,那是因为我们都还活在世上,而活着、哪怕多活一天也是件不容易的事,更何况假如是明白的活着,就更不容易。而关于什么叫活得明白,你恐怕也未必认同我的说法,因此这里也不必赘述。我们在这家小馆里一边铺陈菜肴,一边便开始找活叙旧。但竟然,各自都觉得陌生起来,往日熟悉的话题,在今天不知从何说起。眼神之间的交流如同刚看完一场破碎的结局,顷刻之间尚不能转回现实。这就使我联想起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幽默健谈的人。以前在北京,我偶尔会约他在朝阳公园里面一家涮肉店聚餐。大厅里一张圆桌,置上一个大号的黄铜火锅,放开嘴吃够各种名目的新鲜羊肉。我约请的宴席一般不会多于四人,而只要他在,他就是席间的主角。他语速很慢,声音刚够我们听到,无论这一顿饭曼延多久,他的故事都可以一直不断。听他讲故事,除了听得惊奇,你还能领略到他总会幽默地置身故事。比如他讲猴王胜选如何计用权谋,之后会说:要是我便如何如何。而每至谈兴正浓、情节特别之处,他会像街头演说家一样用他那双诡谲难测的眼神挑衅听众。正如你所知,那是十多年前的北京。而十年,说是遥远也不啻遥远。经历和看见是活着的专利,这个惊奇的世界上演各种荒诞的戏剧,心中那束微弱的光,几人明亮几人暗。那般不请自来的看见,惊心动魄:一盘巨大构筑的蚁穴,令人难以置信,也无法给予意见。我担心的是,如若遇上一个坏家伙,一脚踹上去,或是一场洪水,辛苦构建的格局轰然倒塌。关于上面这一段,我其实是习用了卡夫卡的风格,与今生无涉。而我当然不愿意看见生灵涂炭,尽管生灵常常照样涂炭,但我们只是一介文人,文人最大的诡异之处是,你不让我开口,我就躲你远远的,反正我完全明白你想干什么,你骗不了我。现在,我要把话题说回我们的聚餐。我的这位艺术家朋友是个政治上非常成熟的人,他把握谈话的经验令我赞服。而他的艺术成就非凡我会另文细说。他说,星美术馆快要开张了吧?这等于把一个现成的焦点话题摆上桌面,并且他开口之间已经把眼光移向了大先生,意思是说:您有什么好建议?这个话题一下子带出了新的气氛。大先生拿眼睛盯着我没说话。好像他很了解我在做什么,也或许他原本就不需要知道我在做什么。总之他什么都不问。稍后他说:你就说挣钱呀!做美术馆本来就是要花钱的,时下除了说挣钱其他还能做什么,而且都有危险!这个结论出自于他,一下子就变得深刻起来。我心里那一万个理想马上化为一片片可怜的梦幻。说到梦幻,其实我并无体会。不知是因为身体好还是醒着的时候太累,总之我很少做梦。当然,作为国策的梦除外。至于挣钱,这在艺术圈也充满风险。你想,就像一场战争,艺术圈有太多可以分拣的战利品,而战争是艺术家打下来的,艺术家自不必说。那么评论家呢、跻身艺术的学者呢、艺术掮客呢……等等,火药味甚浓。尤其你做美术馆挣钱可能会遭致道德派群殴,也未可知。而假如图个美术馆门庭若市,繁荣虽是无错,却等于在趣味上羡艳网红播客的粉群碎梦,恐非我所长所愿。这在精神上使我陷于两难。大先生对于挣钱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内行。他话外另有真意可以想象为:假如较起真来,在MLM的哲学框架里面,艺术只能承颜顺旨,别无他法,所以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于此理不合!这个问题我完全懂,这不正是过去四十年里人们想要光荣送葬的那位艺术吗,奈何走着走着又要翻活过来了呢?
这顿饭局已经陷于各种问题之中。我和大先生都借着吃肉掩饰问题的分寸,谁都不会多说一句,各自点到为止。而艺术家朋友的意见句句中肯,他像是焊接两块金属的高手。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缝隙。
这实际上令我陷进更大的迷茫。好在饭局的妙处在于吃和喝是主旨,尤其北京的饭局,身在政治中心,无论你干什么都会相象一点。吃饭也如同格局,先要定于一尊,其他都无所谓。
不知道是问题的压力还是餐盘变换之间的轻松,总之大先生开始满血复活。这话不甚恰当,我只是先这么形容着。他开始用手指轻敲桌面,这是他一直用键盘写作养成的习惯,证明他有故事要讲。这种时刻,我和艺术家朋友都很习惯,这往往意味着这顿饭局主旨已毕,他既可以一直在故事里延曼,也可以在某一故事的尾声里结束。
而今天的故事有点特别,他讲得十分简短,甚至有点零散,不知为何,我好像在他的故事里开始进入错觉,思绪如金石撞击,纷扰喧噪,而大先生也一下子变得很奇怪,如电影一般惊骇。
我记得他讲的是契诃夫的一篇短篇小说:一个警官退休了但习惯未改,见人聚会就喊散开!散开!……专制国家就怕聚集,逢聚便驱散。
大先生几乎是在用眼睛说故事,因为他此刻眼神变化很频繁,这在我一瞥之间看得十分清楚。
于是,契诃夫的故事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故事。这个故事同样发生在这个国家,只是变换成了另外一个时空。
故事是这样的:前苏盟莫市有个很有影响的知识分子,他明白自己被盯上了,不能发声,发声的后果很严重。那么他能怎么办呢?有一天,他象往常一样走在街上,一袭礼帽风衣,一根拄杖,一手夹着公文包。不知何故,他竟然无意间站在了一个街头的高处。正在他自相愰忽之间,聚拢了许多路人,而且不见停止,更多的路人还在围过来,每个人都好奇地望着他,人们的眼神似乎是希望他讲点什么。这让他非常惊慌,被群众围绕,自己站在中央高处,这不是他应有的位置。他立刻联想到那位革命领袖的街头演说,这令他更加惊慌。他几乎是想要逃走,他不知所措地挥动拄杖,大叫:散开!散开!散开!散开……人群依然围着他,直到穿着便衣的警官赶来驱散路人,他才得以解救。故事到此便戛然而止。我从惊魂中清醒过来。我甚至怀疑自己就是那个喊叫散开的人!这就牵涉到解救之后如何脱身。落荒而逃肯定是顶不好的结局。或者会有以下几种可能:比如他在街头接受了问话和训示之后有惊无险回到了家。或者他机灵地混在人群里悄悄地离开,不让便衣有机会抓住他。又或者他被便衣捕进了局里,但他坚称他是让人们散开而已,并且便衣们也听见了,这样他就可以躲过监刑。我其实还有一种猜想,这位苏盟的知识分子也许是一种智慧的诡计,他从站上高台到喊出“散开”,正是他安排的一次街头演讲!他巧妙地达到了目的。或者还可以猜想:在某种恐怖时刻,“散开”也许正是一种蛰伏的号令,一种保存自己的方式,一种处境艰难的选择呢!毕竟,最终送走那具幽灵的不正是这些散开的人们吗。总之,这个故事层层叠叠的离奇,让我倍感惊恐。但毕竟发生在异国友邦,离今天已很遥远,即便历史会有惊人的相似,也不能证明我们正在重蹈覆辙。况且,故事的线索本身就是一刻臆想,毫无真实性可考。想到这里,我便淡定地从故事里走了出来,回到餐席。艺术家好友将最后的半瓶啤酒分到了三人杯中。这个动作通常就意味着这场餐聚已经到了尾声。接下来,就差杯中酒,然后再次寒喧,起身离席,依依惜别。我看见先生开始寻找他来时备用的东西,这个习惯我在与我母亲外出时也会遇见,想必是怕离开时记性差落下什么。岁月让一代大文人负累了太多,这种背负如其说发生在一个人身上,不如说亏欠了一个时代。而我则在送别他时,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殊滋落寞。(写于2022年五月二十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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